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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人對生命中的一切，都想把握的很牢、藏得很好，但又有甚麼是藏的住的呢？（圖片來源／Unsplash）

女兒從寵物店帶回一隻小倉鼠，逗趣的模樣立刻吸引了全家人的目光，原本以為賣萌的本領就僅止於此，沒想到進食時才真正讓我大開眼界：一個小小的嘴巴，居然可以塞進那多東西，塞到兩側的頰囊都鼓脹起來，才不情願地轉身離開。

這隻藏滿食物的小倉鼠，步履蹣跚地走在女兒為牠精心布置的獨木橋上，一個腳步踉蹌，跌了下來，摔個四腳朝天，嘴裡的食物通通又吐了出來，滑稽的模樣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。這樣療癒賣萌又擅藏的倉鼠，不禁也讓我想起同樣也是療癒賣萌又擅藏的可愛大師---莊子。

人們更喜歡「藏」

莊子在《大宗師》篇章中介紹了他的擅藏術：

夫藏舟於壑，藏山於澤，謂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，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，猶有所遯。若夫藏天下於天下，而不得所遯，是恆物之大情也。

其實不僅倉鼠喜歡藏，身為萬物之靈的我們更是喜歡藏，「藏」字，借用佛學的話來說，就是執著、抓得很牢。

一個人對生命之中的一切，都想把握的很牢，都想把這些東西藏得很好。莊子用了一個比喻，就是「藏舟於壑，藏山於澤」。

壑是山谷，澤是湖泊，把船藏在幽深的山谷中，把山藏在廣大的湖澤裏，以我們的觀念來說，那真是牢固得不得了，但是有一個人力氣很大的人，半夜三更不知不覺地就把舟壑、山澤通通背走，我們卻渾然不知，還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呢！

或許也許有人會認為莊子講話不實在，怎麼可能有人可以把舟壑、山澤通通偷走呢？如果大家有經歷過台灣的九二一地震、八八風災，那一定可以明白莊子想要表達的意思，所謂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」，指的就是大自然的力量。

萬物最大的力量：改變

從千百萬年地球形成以來，大地面貌不知經過多少劇烈的變化。台灣阿里山鄉的豐山風景區，海拔高度達850公尺，四周皆是高山環繞，然而在這高山風景區內，卻經常發現海底動物的化石，諸如海扇蛤、錦星善蛤、錐螺、海膽等，其中以扇貝化石最多。

奇怪了，明明是高山地區，怎麼會有海底生物呢？原來根據地質學者的研究，台灣位於菲律賓海板塊與歐亞大陸板塊交界處，因板塊劇烈擠壓所形成的造山運動，形成今日台灣的地形風貌，換言之，豐山地區在幾百萬年前，可全部是在海底無訛，正所謂「滄海可變桑田」，見證這些高山上的古代海底生物化石，不免令人敬畏自然世界的鬼斧神工。

既然深海亦可為高山，那麼舟壑、山澤消失不見也就沒有什麼好奇怪。莊子想要表達的想法在於，所有一切事物的最大力量莫過於「變化」：天真爛漫的孩子會變成為非作歹的惡少；理想激昂的學運青年會變成冷酷勢利的野心政客；而年輕貌美的荳蔻少女會變成垂垂老矣的白髮婆婆，試問我們藏得住那天真？藏得住那理想？藏得住那年輕嗎？

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藏得住

經典名著《紅樓夢》作者曹雪芹，從曾祖父至父親三代之間，前後六十餘年擔任負責進貢皇室衣料「江寧織造」一職（衙署位於今南京市）。這可是塊肥缺，整個江南地區的經濟幾乎全部掌控在這位「織造官」手上；而這職缺同時也是皇帝的心腹，隨時向皇帝密報、監視江南地區的反清活動。

康熙六次下江南，其中四次就住在曹雪芹祖父曹寅家中，不難看出康熙對曹家的信任；而能夠接待東亞第一大國之大清皇帝，曹家財力亦是不容小覷。之後曹寅不幸感染瘧疾，康熙特命驛使從北京宮中，急奔千餘公里外，只為送西洋藥品「奎寧」至江南給曹寅治病；曹寅歿後，康熙甚至將其外長孫福彭接入宮中親自撫養，擔任乾隆帝弘曆的伴讀，康熙對曹家的寵愛可說是皇恩浩大之無以復加！

紅樓終究是一場夢

然而在康熙死後，繼任的雍正皇帝為了拔除前朝舊勢力，以虧空公款為由，下令將曹家抄沒家產。曾經叱吒江南六十餘年，在一夕之間，曹家土崩瓦解、徹底殞落，哀痛之餘的曹雪芹只好用一生的血淚刻畫出那痛徹心扉的曠世巨著《紅樓夢》。

從繁華到悲涼，再美麗的「紅樓」，最終仍是「夢」，六十餘年的皇帝恩寵都藏不住，這世上到底什麼東西可以留得住啊？

讀過琦君的《髻》，沒人會忘記那位小三姨娘頭上耀武揚威的髮髻，曾如何刺痛琦君母親的心，然而來台灣以後，垂垂老矣的姨娘當年如雲的青絲，亦只剩了稀疏的絲絲白髮，不再會有人關注她曾經的美麗，從繁華到悲涼，白髮的光陰，可比誰都寂寞啊！

從「小小的髮髻」到皇帝「大大的聖寵」，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藏得住，莊子感嘆地說道「藏小大有宜，猶有所遯」，不管你是「藏大」還是「藏小」，那怕你用最適宜恰當的方式，通通逃不過「時間變化」這位千古大盜的無情洗劫，所有的事物終將遯走、終將殞滅。

面對生命困境，東西方對於「活下去」有不同的思考模式

用佛教的話來說，這就是「諸法皆空」，這是「生命的無常」也是「人生的無常」，既然生命如此沈痛，那我們活著還要幹嗎？

法國存在主義大師卡繆（Albert Camus）的名言：「真正嚴肅的哲學議題只有一個：那就是自殺。判斷生命值不值得活，就等於回答了哲學最基礎的問題。」西方哲學在面對生命困境時，「我為什麼要活下去？」成為他們為關注的議題，而若是找不到答案，通常就會發生輕生悲劇。

東方哲學則不然，面對生命困境，真正的關鍵在於「我要怎麼活下去？」這才是貫穿生命的重心，於是莊子提出那著名的藏匿理論：「藏天下於天下」。

不去佔有才是真正的擁有

什麼是「藏天下於天下」？「天下」就是「普天之下」，把「普天之下」的東西藏匿於「普天之下」而不據為己有，這就是「藏天下於天下」。

因為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，如果僥倖擁有，那也只能算是暫時保管；等到「所保管之物」被時間大盜劫掠而去，那也是重新回返自然、歸還天下，物我俱存，彼此沒有損失。

換言之，莊子所言「藏天下」之藏，乃是一種「不藏之藏」，不用去佔有的「收藏」，才是真正的擁有。對此莊子有其生動的比喻：

至人之用心若鏡，不將不迎，應而不藏，故能勝物而不傷

這句話的大意是：得道至人的起心動念就如同鏡子一般，對於外在萬物不會「過份想像、期待迎接」，而是如實地映照於心，分毫不差；等到外物對象離開映照範圍後，隨即又恢復鏡面潔淨明澈，不會藏匿執著任何的影像，如此用心如鏡之人，可以觀照世界萬物，亦可保持心境明澈，不會受到外物干擾而受傷。

「人生不得意事，十有八九」，若是把每件事情都掛在心上，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痛苦了。莊子教我們要「用心如鏡」，用鏡子的明澈公平對待萬事萬物，「物來則應，過去不留」，不僅痛苦的事要讓他過去，快樂的事也要讓他過去，一切不留痕跡。

痛苦快樂都要讓它過去

很多人以為莊子是消極的哲學，教你逃避現實，逃避痛苦，只有失敗的人才會喜歡，這是一門魯蛇的學問，事實上有這種想法的人才是生命真正的魯蛇。

試問有哪一個人不曾生病？有哪一個人不曾傷心？身體生病了要看醫生，心靈受傷了當然也要看醫生呢？只要你懂中文，就可以享受這「心靈健保」的高級療癒。

莊子教我們要用明澈之心，如實清楚地映照萬物，換言之，快樂的事要盡情享受，而苦難的遭遇也要勇敢承擔，所有的一切事物，在離開心靈的當下，就像映照物離開鏡面一樣，通通一件也不留，讓心靈再度回復到原初的澄澈，如此大智慧的積極入世，你還會說莊子是消極地魯蛇哲學嗎？

莊子才不是教你逃避

痛苦的來源並不在於事物的本身，而是在於心靈不夠澄澈，膠著於外在事物，如此一來，不僅痛苦的事會帶來煩惱，就連快樂的事也是煩惱的根源。

有首台語老歌「歡喜就好」，歌詞的內容是說「整天嫌棄車子不夠拉風、房子不夠大、菜不好吃、老婆不漂亮」，但是一旦擁有了一切，卻又擔心「拉風車子會被偷、大房子難整理、吃太好會血壓高、漂亮老婆會跟人跑」。擁有也不是，沒有也不是，生命就在「有」與「沒有」之間拉鋸、耗損與失落，做人可真是難啊！

所以歌詞最後勸大家，不管「有」還是「沒有」，只要「歡喜就好」，這不正是莊子的明鏡精神嗎？國中學過《木蘭詩》「爺孃聞女來，出郭相扶將」，意思為「爹娘聽到女兒回來了，互相攙扶到城外迎接」，這裡「將」就是迎接。

所以前文所引莊子的明鏡精神「不將不迎」，此處的「將」就是迎接，也就是明鏡不會迎接、期待任何事物，不管是好與壞，有還是沒有，這是生命的常態，一律公平對待，沒有了得失心，我們才可以自在的生活，也才能「勝物而不傷」。

《呂氏春秋•貴公》記載一則故事：

楚王打獵，把心愛的弓給弄丟了，左右之人十分著急，忙著要去尋找。楚王卻瀟灑地說道：「楚人失之，楚人得之，何必再去找呢？」。孔子聽說這件事後，很不以為然地說：「何必要一『楚』字，『人失之，人得之，豈不更好？』老子聽到這件事後，眉頭一皺說道：「何必再要一『人』字，『失之，得之』就可以了，這個孔丘未免也太狹隘了。

在這則故事中，楚王願意將心愛之物轉贈他人，已具蒼海胸襟，表現不俗，可惜楚王卻仍然侷限於國族情感中，「楚王之弓，只限楚人可以得弓」，因此孔子將其修正為「人失之，人得之」，打破國族的疆界，只要是人都有資格獲得此弓，充分體現孔子的人道精神。

儘管孔子的境界高於楚王，但弓乃身外之物，孔子強調由人得之，仍然是「不能忘情於我」，侷限於人的世界。因此代表道家風範的老子，進一步突破孔子的人文精神，直接將「自我」給消泯，將主詞擴大延伸至萬事萬物，是誰得弓根本不重要，「失之，得之」即可。

換言之，這把弓並沒有遺失，都還在天下之中。

由此可知「藏天下於天下」，這裡的藏就不是一般執著心的藏匿，而是破除物種、範疇疆界，放開天地萬物回歸自我的所在，「不將不迎，應而不藏」，如此一來，萬物方能永續存在，萬物方能為我所享有。對此蘇東坡在〈赤壁賦〉中有其精采的發揮：

苟非吾之所有，雖一毫而莫取，惟江上之清風， 與山間之明月，耳得之而為聲，目遇之而成色。取之無禁，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，而吾與子之所共適

人在世上什麼東西是自己的？什麼東西又不是自己的？這根本是本爛帳，誰也理不清。就算理清楚了，也逃不過時間變化的無情劫掠，到頭來又只是一場空，徒增煩惱而已。唯有清風明月、山河大地，徜徉其間，物我俱泯，逍遙無限。因為不藏，才能真正的收藏；因為不佔有，才能真正的擁有，才能享受這造物者無窮無盡的寶藏。

多起社會悲劇都是太在意得失

不要試圖佔有任何東西，因為你根本留不住。

家族都是台大畢業的名醫，望子成龍的父親當然希望就讀明星高中的兒子可以繼承衣缽，兒子也很爭氣，如願考上醫學系，但卻換來父親一陣痛罵：

你爺爺和我都是台大醫學系畢業，你考個私立大學醫學系，叫我怎麼見人？

你給我關在房間讀書重考，沒考上台大，不准走出房門！

兒子傷心沮喪地走回房間，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只有台大畢業才能當醫生，但為了滿足家族的期待，只有再次閉門苦讀。父親看到小孩順從自己的要求甚感欣慰，切了盤水果端進了房間，卻看到小孩正在大玩網路遊戲，不禁又再次怒火中燒，破口大罵，突然間，兒子情緒暴走，順手拿起桌上的水果刀，朝父親身上刺了進去……。事情鬧上了警局，儘管受傷的父親不願提告，但是孩子拿刀傷害直系血親，屬於刑法上的公訴罪，仍然遭到警察移送法辦。

這是發生在台灣社會的真實案例：原本想要主導、佔有孩子的人生發展，結果最後不僅連醫生都做不成，還得接受法律的制裁，這樣的佔有式管教，會不會太悲哀呢？朋友！你還在計較生活中的得失，煩惱生活的損益嗎？握緊雙手，什麼都沒有；放開雙手，才能擁有。拋開執著，擺落膠著，讓我們一起將生活的得失、煩惱、損益通通「藏於天下」吧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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